赫尔岑-亚历山大·赫尔岑｜来自彼岸

我们的别离还要持续很久，——也许是永久。目前我不想回国，以后也不知道有没有可能回去。你们等待了我，现在还在等待，该解释一下是怎么回事了。如果说我应当对什么人负责，应当对我的离别、我的行动加以说明，那当然是对你们，我的朋友们。

无法遏止的厌恶情绪加上有所预兆的强烈的心声不允许我越过俄罗斯的边界，尤其是现在，专制制度被欧洲发生的切吓得惊慌失措，变得格外凶狠，更加残酷地扼杀一切智力运动，粗暴地切断六千万人民与正在获取解放的人类的联系，用自己那沾满了波兰人鲜血的冷酷的黑手挡住落在少数民众身上的最后一丝微弱的光亮。不，我的朋友们，我不能跨过这个黑暗、专横、万马齐喑、人们杳无音信地死亡、口里塞上毛巾遭受折磨的王国的边界。我要等到当局因其徒劳无益的努力和它激起的反抗变得衰弱、疲惫不堪，而终于承认俄罗斯人身上有某种值得尊敬的东西那一天！

请不要误解：我在这里找到的不是欢乐，不是消遣，不是休息，甚至不是个人安全；而且我也不知道现在谁还会在欧洲寻找休息和欢乐—在地震时休息，在殊死斗争中寻欢作乐。你们见到我来信的每一行中都充满了忧郁；这里的生活非常艰难，爱情掺杂着毒辣的仇恨，眼泪混合着愤怒，狂热不安的情绪不停地折磨整个身体。先前那些欺骗和希望的时期已经过去。我在这里什么都不相信，只相信少数几个人、少数几种想法，以及不能停止运动；我看出旧的欧洲不可避免地会灭亡对现存的任何东西都不感到惋惜，不论是它顶尖的教育还是机构制度…我不喜欢这个世界的任何东西，除了它所迫害的东西；我不尊重任何东西，除了它折磨摧残的东西，而我留下来……留下来加倍受苦，既受自己的苦，也受这个世界的苦，它正在飞速奔向崩溃和毁灭，也许我会跟它一起灭亡。

那么我为什么要留下来?

我之所以留下来，是因为斗争就在这里，是因为尽管流血流泪，但是这里正在解决各种社会问题，这里的痛苦异乎寻常，难以忍受，但却是公开的，斗争也是公开的，没有人会藏起来。失败者是痛苦的，但他们不会不经过战斗就被打败，不会不讲出话来就被剥夺讲话的机会；暴力很严重，但抗议也能大声疾呼；战士们经常戴着脚镣手铐去战船上服苦役，但他们高昂着头，有言论自由。哪里的言论没有消亡，哪里的事业也就没有消亡。为了这种公开的斗争，为了发表这种言论，为了这种公开性,我留在这里；我为它献出一切，我为它献出你们，献出自己的部分财产，而且也许我会作为性格刚毅、“受到迫害但并未倒下”的少数人队伍中的一员而献出生命。

为了发表这种言论，我切断了或者不如说暂时中断了我同我国民众的血肉联系，我在他们中间曾经发现那么多对我的心灵的光明面和黑暗面的反响，他们的歌声和语言就是我的歌声和语言，我留下来和另一些民众在一起，在他们的生活中，我深深同情无产者每一声痛苦的啼哭，深深赞许他的朋友们敢于
冒险的勇敢精神。

我付出了很高的代价才做出决定……你们了解我……也会相信我。我压制住内心的痛苦，我经历了艰难的斗争，我做出决定时不是作为一个怒气冲冲的少年，而是作为一个深思熟虑的人，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失去多少…整整几个月我反复掂量，犹豫不决，最后终于决定牺牲一切：

后果跟我没有关系，它不取决于我，它多半取决于某种随心所欲的任性的力量，这种力量忘乎所以，它随便拿一支圆规，不仅划定了我们的言论，而且划定了我们的步伐的范围。我力所能及的是不听人摆布，——因此我没有听人摆布。

只要有可能不听人使唤，那么违背自己的信念去听人使唤便是不道德的。消极的顺从逐渐变得几乎不可能。我亲身经历了两场变革，我过惯了自由人的生活，不可能重新让人把自己束缚起来；我亲身经历了不止一次民众风潮，我习惯于言论自由，不可能重新变成一个农奴，即使是为了跟你们一起承受苦难。假如为了共同的事业还是应当收敛一下自己，那么也许还有这个力量；可是眼下我们共同的事业在哪里?我们国内没有自由人赖以立足的土壤。在这种情况下，你们可能召唤我么……进行斗争——咱们就去；忍气吞声地受苦受难，徒劳无益地默不作声，任人摆布——绝对不干。你们可以对我提出任何要求，但不要要求我表里不一，不要要求我重新扮演一个忠君之臣，请尊重我的个人自由。

个人自由是一项极其伟大的事业；在它上面，也只有在它上面，才能生长出真正的人民的意志。人应当尊重自己本身的个人自由，也同样尊重别人、尊重全体人民的自由。如果你们坚信这一点，那么你们就会同意：现在留在这里是我的权利、我的义务；这是我们个人所能提出的唯一的抗议，一个人应当为自己的个人尊严做出这种牺牲。如果你们把我的远离称为逃跑，并且仅仅因为你们爱我而原谅我，那就意味着你们还不是完全自由的。

我完全明白，可以从浪漫的爱国主义和世俗约束的观点进行反驳；但我不能允许这种守旧的观点；我见识过这种观点，摆脱了这种观点，正在为反对这种观点而斗争。这种重新加温的对罗马和基督教的回忆，其残余对确立真正的自由概念健康、清晰、成熟的概念，妨碍最大。幸亏欧洲的习俗和长期发展部分地弥补了一些荒谬的理论和法规。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是生活在两种文明滋养的土壤之上；他们的祖先两千五百年来所走过的道路并没有败走，锻炼出许多人性的东西，而不管外部体制和官方制度如何。